五月天山雪,無花只有寒
一大片、一大片連延不斷的雪,一種最白的白,鋪滿了遠遠近近的山脈。
真倒楣。
我一向不愛體育課,原因想必你們也知道的——胖子怕流汗。一動,我就滿身大汗,狼狽得要命。偏偏,我轉學到花蓮的這所中學,是以足球聞名的。因此,每到了體育課,講到什麼其他的球類運動,大家都興趣缺缺,一說要踢足球,同學們眼睛就亮了,尖叫聲比演唱會現場還瘋狂。
我想,我只對銅鑼燒有同等的熱情。喔,還有可樂。沒了。
但是人在江湖,怎麼好意思說:「你們慢慢玩,我在旁邊看就好。」
老師很快就為每個人分配好各自的角色。眼看著依照戰力等級,從球員、守門員、裁判員、替補球員,都一一安排妥當了,我還晾在一旁。終於,老師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遲疑了兩、三秒,大概就像電動玩具快要壞掉之前的螢幕畫面,「嗯……高英雄,你……就當巡邊員好了。」
巡邊員?
「就是協助裁判員的角色啦。」旁邊的蝦帥看我呆頭呆腦,忍不住解釋,「每場比賽應委派兩名巡邊員,他們的職責應該就是,看看何時球出界成死球?還有啊,該由哪一隊踢角球、球門球或擲界外球……還要協助裁判員按照規則控制比賽。」
蝦帥之所以為蝦帥,就是因為他很「瞎」又很「帥」,但他嫌「瞎」不好聽,他比較偏愛「蝦」。他的另外一項長處就是很會背東西。如果有記憶力電視冠軍比賽,我一定會幫他報名。足球規則如數家珍也就算了,國文和歷史背得滾瓜爛熟也就算了,蝦帥閒來無事,甚至會打開Google上的電子地圖,按照當天的心情,挑一個城市,開始背城市街道圖。因此,雖然他台北、高雄、屏東都沒去過,但是你如果有需要問路,找他就對了。
而我,巡邊員?該不會是中了老爸跟老媽的「邊邊」魔咒吧?
真是有夠倒楣的了。
五月花蓮的太陽,已經不算親切。我跟著大伙兒在球場上跑過來又跑過去,一心希望有一片樹蔭,或是飄來一朵好心的雲,把熱辣的陽光稍微遮去一點也好。於是我一邊跑,一邊聽著同學投入的吆喝聲,心神都專注在天空之上,好希望能發揮念力:變天吧,下雨吧,停止體育課吧……陽光使我的眼睛感到疲勞,幾乎就要閉上雙眼的剎那,我居然被球擊中了!
「砰」的一聲,球從我的左側擦過,我感覺到痛,整個人往地上傾倒。心裡正預期自己的半邊身體,將要再一次承受與球場草皮的相撞,而發生巨大的疼痛——奇怪的事發生了,我的身體,好像變成了空氣,雖然保留著人的形狀,但既不是固體,也不是液體,我就那樣輕飄飄的穿過了草皮,整個人往地心墜落。
雖然我不愛讀書,好歹也知道,地核的溫度將近五千度!我這樣墜落,不管是換算成音速或光速,總會掉到最滾燙的核心部分吧?如果我真的掉到那邊,我會被燙死嗎?我這麼肥,肯定會變成梅花豬肉鍋的。嗚。我都還沒有長高、變帥,難道英雄在下我,就要氣短了嗎?
我的胡思亂想還沒有進廣告,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「咚」的一聲,墜落在一片冰冷的東西上。
不是很痛,大概就跟從床上掉到床下差不多。
我還來不及反應,一睜開眼,就被眼前的風景嚇到張大了嘴。
一大片、一大片連延不斷的雪,一種最白的白,鋪滿了遠遠近近的山脈。一眼望過去都是山沒錯,但是只剩下高低起伏的稜線。這種白,好像一句由最兇的老師口中所說出的最溫柔的話。你看著它,感到恐懼,又覺得是那麼不可思議。
我就這樣看著,一直看著。
幾乎忘了幾分鐘前我還在咒罵太陽,還在綠油油的草皮上。我正打算哭著喊老媽來救我,卻因為過低的氣溫,忍不住先打了個噴嚏。
一眼望去,除了英雄我本人,沒有任何其他東西。
我不是被球踢到嗎?為什麼來到這裡?這裡是哪裡?
我已經漸漸恐懼到,連大聲求救的欲望都沒有了。這一大片、望不盡的白,都是雪。好冷。我又打了個噴嚏。不知呆坐了多久,我決定起身試著走走看,但是我的腳,深深陷入了雪裡面。更糟的是,可能因為太冷,我開始有點幻聽。
不曉得打哪兒來的笛聲,忽遠忽近,吹著我沒聽過的樂曲。
我屏住呼吸,希望能找出笛聲的主人,但是那聲音忽然就斷了。我正萬念俱灰,那聲音又揚起了。然而我已經沒有力氣了,只穿著單薄的運動服,就算我是個小胖子,脂肪再厚,也是於事無補。我就算想動,也已經動不了,整個人就貼在雪地上。再見了,世界!再見了,銅鑼燒!再見了,老爸、老媽!
能這樣「傳奇性」死去,也可以算是英雄了吧?
我試著模仿電影裡面的英雄,閉上了眼睛,嘴角保持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。這樣萬一有救難隊經過時,拍起來會比較好看。只不過,正當我的假笑也快被凍僵,突然有一雙溫暖的手,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。我醒不過來,只感覺到有人將我荷了起來,帶我離開。
當我再次醒來,已經身處在一間小木屋裡了。
一個看起來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正煮著一鍋熱湯。好香。
「你上山做什麼?」他問。
「你上山做什麼?」因為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,也不知該怎麼回答。一時間,我竟只能跟著他的話複誦一次,希望他不要誤以為我是鸚鵡。我慢慢整理思緒,「我上山做什麼?」我哪有上山?我明明就在上課。我在上體育課啊。踢足球。球踢我。我墜落。就來到這裡了。
「足球?」他問。他說話很簡短,聲音聽起來細細的。
我解釋著一大堆人踢著一顆球的畫面。
「喔,蹴鞠。」他說。
「出局?」我不知該怎麼跟他解釋,我不是出局,我是巡邊員啊。一直在邊邊上。我沒有力氣解釋了。要知道,即便掉到這個一眼望去只有雪的什麼鬼地方,我也仍然是個胖子,胖子就是容易肚子餓啊。他會願意讓我喝湯嗎?
「你來採花?」他說:「五月天山雪,無花只有寒。」
我……我不採花。我從花蓮來。我在踢足球啊,我剛不是說過了。而且,什麼是五月天山雪?五月的花蓮明明就很熱,木瓜山也不下雪吧。
「方才便是在天山。」他終於願意舀湯了,「沒讀過李白的詩?笛中聞折柳,春色未曾看。」說著,邊把碗遞給我。
我握著湯碗,好溫暖啊,我想,我願意修改我的說法:我只對銅鑼燒有同等的熱情。喔,還有可樂。還有什麼鬼天山的一碗熱湯。仔細一看,湯裡有著類似麵疙瘩的東西。
「春天在邊疆是看不到的,人們只能從笛音裡領受,回味。」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。
我口中喝著熱湯,心裡有個不祥的預感,「你是說,這裡是『邊疆』?」
他自顧自喝著麵疙瘩湯,沒再理我。我心裡則堆滿了問號:「邊疆」在哪裡?是一間新開的民宿嗎?離「邊邊」很近嗎?我……被綁架了嗎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