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是他數了錢,告訴我怎麼到東交民巷的正金銀行去寄這筆錢——到最裡面的檯子上去要一張寄款單,填上「金柒拾圓也」,寫上日本橫濱的地址,交給櫃臺裡的小日本兒!
我雖然很害怕,但是也得硬著頭皮去。——這是爸爸說的,無論什麼困難的事,只要硬著頭皮去做,就闖過去了。
「闖練,闖練,英子。」我臨去時爸爸還這樣叮囑我。
我心情緊張的手裡捏緊一捲鈔票到銀行去。等到從最高臺階的正金銀行出來,看著東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種滿了蒲公英,我高興的想:闖過來了,快回家去,告訴爸爸,並且要他明天在花池裡也種滿了蒲公英。
快回家去!快回家去!拿著剛發下來的小學畢業文憑——紅絲帶子繫著的白紙筒,催著自己,我好像怕趕不上什麼事情似的,為什麼呀?
進了家門,靜悄悄的,四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都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,他們在玩沙土,旁邊的夾竹桃不知什麼時候垂下了好幾枝子,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樣,是因為爸爸今年沒有收拾它們——修剪、捆紮和施肥。
石榴樹大盆底下也有幾粒沒有長成的小石榴;我很生氣,問妹妹們:
「是誰把爸爸的石榴摘下來的?我要告訴爸爸去!」
妹妹們驚奇的睜大了眼,她們搖搖頭說:「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。」
我撿起小青石榴。缺了一根手指頭的廚子老高從外面進來了,他說:
「大小姐,別說什麼告訴你爸爸了,你媽媽剛從醫院來了電話,叫你趕快去,你爸爸已經……」
他為什麼不說下去了?我忽然著急起來,大聲喊著說:
「你說什麼?老高。」
「大小姐,到了醫院,好好兒勸勸你媽,這裡就數你大了!就數你大了!」
瘦鷄妹妹還在搶燕燕的小玩意兒,弟弟把沙土灌進玻璃瓶裡。是的,這裡就數我大了,我是小小的大人。我對老高說:
「老高,我知道是什麼事了,我就去醫院。」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鎮定,這樣的安靜。
我把小學畢業文憑,放到書桌的抽屜裡,再出來,老高已經替我雇好了到醫院的車子。走過院子,看那垂落的夾竹桃。我默念著:
爸爸的花兒落了
我也不再是小孩子。
(原載《城南舊事》,一九六○年七月光啟初版,選自一九八八年七月純文學二版,目前由爾雅出版) |